文字:謝東寧
時間:2011年4月13日 ,週三 20:00
地點:忠泰廢墟建築學院
演出團體: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
節目:「八0平台」莫比斯Creative Lab第一號作品
創作者:陳柏廷X吳伊婷X阮少泓
當阿海和菲倚跟我說,他們想作一個全新的創作平台(Creative Lab 創作實驗室),首檔製作「八0平台」,將會有三位八年級創作者,每人約莫30分鐘,只有三場,每場又只有30名觀眾,地點在劇團旁邊的「忠泰廢墟建築學院」,而且不申請任何補助計畫時,聽完這計畫,著實嚇了我一大跳。首先,為什麼要作一個只有不到百人觀賞的製作?再來,如何作一個沒有經費的製作?
當時,我這個臺灣劇場習慣思考模式大腦,顯然沒有從他倆之回答,得到滿意的答案,當然,我也是在半信半疑之中,掛上此次計畫的觀察員位置,直到被行政同學通知,因為其他場次全部爆滿,建議看採排場時,我的心頭一方面,為這種理想事業受到支持感到高興,可另方面還是想著,糟糕!要是這些年輕人的戲難看,到時我可一點東西都寫不出來呀!
感謝這三組年輕優秀的創作者,讓我和隔天觀看的朋友,離開劇場時都心頭翻滾、有話要說,還真約了改天專程聊這檔戲,阿海和菲倚的苦心策劃,更引我回頭思考了許多,關於藝術創作的本質。
細緻的空間情感
去過的人都知道,「忠泰廢墟建築學院」是一處等待都更改建,被建商基金會改裝,一棟四層樓的概念建築展場。這個已被建構的場域,帶有極強烈的空間性格,而此次的演出,要在不破壞原有展場的原則下進行,也就是說,其實空間已經決定了演出的質感,創作者和演出者必須要克服的第一課,就是空間本身。
第一齣是近來劇場表演令人印象深刻,陳伯廷的獨腳戲,他選擇用「走路」這件日常生活中最普通不過的事,來敘述關於父親的記憶。
觀眾入場後分成面對面兩邊,席地靠牆坐在鋪滿小圓白石的地上,中間是由小圓柱構成,一條逶迆的道路,起點是演員從外面不知何方,然後進入這個空間,終點就是底方牆角那一座,種有姑婆芋的土堆山丘。也就是說,創作者細心借用了原來空間,並經由開場時,演員緩慢進入走動,並坐在矮圓柱的位置,先處理馴服了空間,讓觀眾離開外面西門町車水馬龍的喧囂,靜下心來滑入作者的故事鋪陳。
每座小圓柱上散置地上小圓白石,或者點燃的小燭台,當演員輕輕拾起柱上白石,很用心地撫摸感受它,然後坐上圓柱開場的,是一段關於愛跟無法遺忘的獨白,只是對象並未顯露,然後獨白結束,演員將小白石,小心置放回,地上的圓石鋪面的空缺位置。特別要說,這個詩意的小動作,暗喻了他的故事將和我們的故事連結,個人的故事和將宇宙萬物運行的法則連結,於是觀眾存在的現場,不是真實的此時此地,而是進入了人世萬物的運轉河流,關於生命的認知感受毛細孔,在此刻正全部打開地,等待著接收,甚至是極細微的訊息。
第二段的敘事,故事主角才正式上場。演員從自己不愛吃魚,談起他愛釣魚的父親,談他父親與家庭的生活,談他父親每日穿過陽明山,到金山賣菜的經過,談父子之間,一段純男性與酒精的私密情誼,還有一場來不及對飲的父親葬禮。最後演員開始與土堆(山丘)進行一場激烈的身體舞動,帶這我們返回,他父親每日行進的陽金魚腸古道,然後演員離開現場,鐵門打開後湧入的馬路喧囂,立刻將剛剛劇場中,記憶情感建立的想像飛行吞蝕,只留下那身體被挑動流竄的,一些難以言喻的莫明情感,我們,還需要時間,來細細品嚐剛剛發生的情感故事。
柔光的顏色告白
登上三樓的,是吳伊婷的獨腳戲。在觀眾走進空間時,演員正在木材堆後方,進行碎紙機碎紙的動作,白花花的紙片其實已經堆滿材堆,並繼續向地板蔓延,不規則的觀眾席小板凳,中間留有木塊走道,延伸到觀眾席後方的陽台。然後,演員唸出一直銷毀的紙片,一首〈看見你等於看見我自己〉的詩,一個關於看不見紅色與尋找綠色光線的故事,一個關於自我的對話、辯證與對焦。
碎紙機的一旁,被簡單布置成可愛的和室小臥房,這個空間中的空間,當演員脫鞋進入在其中敘述故事,觀眾彷彿在窺探女孩的內心私密,輕輕柔柔地傾聽,因為失去顏色,而改變的世界。而演員也順著劇情發展,赤腳踏在木塊小河,到了時間(也是空間)的另一端點,尋找心中的渴望。最後在一場與想像的綠色點點舞蹈中,似乎,女孩找回了失去的顏色(自我)?
戲的進行中,有個動作其實很有趣?當演員第一次說話時,忽然問後面的觀眾是否聽得到?如果這句話是有意識的問,創作者此時顯然想打破剛剛企圖建立的幻覺(故事),提醒大家別忘了只是在看戲,但我們並沒有看見之後的處理,所以此假設並不成立。如果是無意識的,便無意間洩漏出,創作者對於劇場演出的某些認知與概念。
接著剛剛不斷送進碎紙機,唸出的那首詩之後,冒出:後面的觀眾聽得到嗎?這個提問讓觀眾被迫離開,剛剛進入的劇情氛圍,回到進劇場之前的保持的理性、邏輯與線性次序之日常真實,兩者一個輕盈一個沈重,在邏輯與質感上完全衝突。而創作者想要照顧觀眾的態度,反過來說,也可能低估、限制了觀眾的想像能力,也就是說,創作者並沒有開放,觀眾各自解讀遊玩作品的空間。我覺得在這個作品中,最重要的是,詩意故事的感性情感,其次才是編排故事的理性方法、邏輯與技巧。但或許是伊婷因作品首度亮相太過緊張,心頭忙著處理後者,還未真正進入這首清柔的顏色之歌。
以愛情穿透權力
中場休息後,兩個男演員的《春虫虫》,是一個能量驚人的種族、權力與愛情故事。這個作品不像前兩個,這麼小心翼翼地處理空間,甚至演員就一般穿著,直接闖入空間,先敘述一個印地安部落的故事,這個部落族人跟之後來到土地的白人,一如歷史上敘述,有種族及土地上爭執糾葛,一對部落雙胞胎兄弟,因為身世的無法預料轉折,最後竟然必須站在對立的白人、族人兩方,互相殘殺。我說得太快,因為中間穿插了一大段的同志愛情故事,讓人幾乎忘了遠方的印地安人。
這對激烈的男男同志愛情,展現一如戰場上的雄性爭奪,在浪漫的開場之後,真正上場的,便是永恆的控制與慾望,一個想要控制另一個,一個想離開,另一個不放手,最後夾雜著性愛與暴力,戰勝的一方,將失敗者殺死,然後才是回到印地安兄弟的悲劇故事結局。
非常暴力、兇殘,連演員的表演都十分直接,巧妙的隨意利用空間地形與燈光,觀眾是站著隨劇情而走動,這種在觀眾身邊表演的劇場,需要的是演員飽滿的能量,而東意、少泓兩位演員,可說是完全執行得徹底,並貫穿整個劇情,穿越了人類社會中,大至種族、國家、戰爭,小至個人情愛的權力本質,的確讓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。
不過這種強迫掌控空間的作法,還是有觀眾難以緊跟劇情的危險,因為創作者的故事不斷創造空間,但在場觀眾卻難以逃脫,這個和表演者共處的空間;這樣說好了,如果這齣戲和觀眾之間的關係,是舞台上舞台下的分隔,相信觀眾受到的干擾會減少,更能夠進入作者創造的故事空間。
期待新世代小劇場之熱情火苗
在表演藝術已被產官學三方,用資本輕易夾持的今日,純粹回到藝術本身作創作的,幾乎是件壯烈的事。就如我開頭問的,如何為一個不到百人觀眾,作零預算的演出?不過今晚卻在一群八零世代的年輕人手中完成,我終於看到,那遺失已久的,八零年代小劇場運動熱情。而作品也散發出難得的純粹,一種只忠於創作本身,不用考慮票房、紀錄、補助等等繁瑣愚蠢官僚體系的拖累,尋找屬於個人的自由創作論述,而這不才是藝術創作的本質嗎?
莫比司圓環公社的新概念--創作實驗室Creative Lab,此次相當成功踏出小巧、精緻、質感的一步,我不知道阿海和菲倚,是否還有熱情繼續當義工策劃這個活動,但我呼籲,劇場,尤其是在此刻的劇場,需要真正自由的實驗空間,還有熱情的劇場人,請勇敢用各種方式,加入這個實驗精神的行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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